货运世家看时代变迁：骆驼 卡车 运满满

千百年前，驼铃阵阵，从中国绵延向西，将古老的东方与遥远的西方紧紧相连，开辟出一条震古烁今的世界级贸易走廊。如今，在车轮滚滚的现代交通驱动下，新丝绸之路经济带正成为横贯亚欧大陆，世界上最长、最具发展潜力的经济大走廊。

在这条丝路上，中国3000万卡车司机，日夜兼程，承担着现代化物流运输的重任。他们，奔驰在新时代的高速发展之路上，串联起了祖国大地上的田野、工厂、港口、工地。

何力，是他们中的一员。在这个江南春日的傍晚，从祖国西部一路向东而来的他，和新华日报记者“邂逅”在一个高速公路服务区里。难得闲暇，他向我们讲述这一段天涯路上寄托的家国情怀。

“爷爷赶骆驼 大伯开上了国产解放牌卡车”

傍晚6点半。落日熔金，天边一片火烧云，映红了人们的脸庞。何力的大卡车，在车流中缓缓驶入南京长江四桥服务区。正是卡车司机吃晚饭的时间，地面上大车停靠区域，已经满满当当。

一把头，何力的车就利索地从两辆大卡车间停进了位置，这技术让人不得不竖起大拇指。车门开了，何力从鲜红色的车头上矫健地一跃而下。精神的平头、短袖T恤，跟想象中风尘仆仆、疲于赶路的司机师傅，有些不一样。我们上前和他打招呼，赞他“车酷人帅”，这个精干的西北汉子笑着问：“怎么样?我们新时代的卡车司机很阳光吧?”

何力今年40岁整，20个年头的驾龄。他拍拍身后的“老伙计”，一辆北京福田牌的牵引车，载重30吨的庞然大物。这一趟，车上装载的是火电厂特种石棉，从宁夏一路呼啸而来，经南京长江四桥过江，继续沿沪宁高速奔向上海自贸区港口，再装上巨轮，出口到印度尼西亚。这条从西北到苏南、上海的路线，何力已经跑了很多年，再熟悉不过，用他的话来说，是“闭着眼都知道车子开到哪儿了。”

从驾驶室里拿出一只手电筒，何力开始细心地检查车辆状况。轮胎还热乎着，大概是因为车子在高速路上长时间跑的缘故，总感觉有一股气压直冲冲往人身上扑。这辆20几米长的大卡车构造复杂，光是半人高的大轮胎就有22个。何力俯下身子挨个敲打着各个轮胎，“这个轮胎胎压有点低了，到了上海得检查一下。”

从一个西北的农村孩子，成为跑遍全国的卡车司机，换新车，买轿车，住新房，在别人眼中，何力脑袋瓜子聪明，身上还有股拼劲，赚钱就是比一般人来得快。在服务区休息时，何力快人快语，和我们聊起了家里人和这些年的经历。

1978年，何力出生在宁夏吴忠秦渠乡。何姓，是“昭武九姓”之一。汉魏以来，粟特人沿着丝绸之路进入中原，形成历史中的“昭武九姓”，他们世代活跃在丝绸之路上，担当着商业与文化使者的角色。何力身上，也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活络劲儿。

“记忆中，我爷爷是骑着骆驼，在西北一带长途跋涉，运送货物。”何力说，驼队从宁夏出发，往内蒙古运送盐巴、茶叶、中草药等生活物资，一个人一般赶10头骆驼，走一趟来回，得好几个月，风餐露宿，是个苦营生。虽然爷爷在何力童年时就去世了，却留给何力关于远方的想象————家门之外，是什么样的世界?

让何力迷上卡车的，是他的大伯。何力的大伯给水利单位开卡车，走南闯北，是少有的“见过世面”的能人，远近闻名。“在当时，能开卡车，那还得了!”何力记得，每当大伯开着那辆中国第一代国产解放牌卡车回到村里看奶奶，简直风光极了。他和其他孩子们兴奋地在车上爬上爬下，好奇地捣鼓着方向盘。直到现在，何力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辆车的模样：车身是天蓝色的，大概有六、七米长，车厢板不是铁皮的，而是木制的。但在那个时候，这辆卡车所代表的，是充满诱惑的“外面的世界”。

对于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家庭来说，走出去并不容易。家里有四个孩子，负担沉重，自幼聪慧的何力上完小学四年级就只能辍学了，跟着父母干农活。村里有人告诉他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，有一座城市叫做“深圳”，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，所有人都可以在那里实现梦想。

“我要比爷爷、大伯走得更远!”何力忽然激发了去深圳打工的念头，但是又犹豫放弃了。毕竟，对于从来没有走出过家门、十来岁的少年来说，去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，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呀!

“一路上看不完的惊喜，我再也不是井底之蛙”

当一个卡车司机常常是一个男人少年时的梦想。何力也是如此，但他的“司机梦”和由此衍生的人生轨迹，根基却是时代机遇。

19岁那年，何力终于成了一名卡车司机，给自家叔叔运货。说起自己第一次开车，何力至今还挺激动。那是从宁夏大武口开到甘肃兰州，运煤炭。短短480公里，花去了他足足40个小时。那是一辆上世纪90年代造的解放牌老卡车，动力性能跟现在没法比，开起来哼哧哼哧的。但对于何力来说，这是第一次走出家门，“只觉得外面的山山水水都是美景，那一路上都是看不完的惊喜!”

何力入行时是上世纪90年代，西部经济还没有蓬勃发展，运输业才刚刚兴起。旧式卡车的动力性能本来就不佳，为了多拉货物，车还装载过重，再加上道路条件恶劣，驾驶技术不过关，根本吃不了司机这碗饭。何力还记得，就在如今的兰州飞机场那一段陡坡，车子经常开上不去，得拿出车里备用的垫木，塞在车轮下，再拼命踩油门往前冲。一段200米左右的路，不知道多少车在那里坏掉了。

随着时代变迁，何力驾驶的卡车一年年“提档升级”。等到他换开第二辆东风卡车时，方向盘有了液压装置，握起来更轻松了;车上有了卧铺，能好好休息了;车的安全性能也提升了。他的运输路线，也像涟漪一样，圈层扩散到西北五省，从宁夏到陕西西安、内蒙古包头、甘肃兰州，都成为他经常跑的路线。

但何力心中，总有一个“更遥远的地方”在呼唤。2002年，他第一次开上了牵引车，也第一次走出西部，开到了大城市上海。那时候，敢于开车跑这么远的，绝对算是当地少有的“能人”。2100公里的路程，何力足足开了4天4夜。一到上海，他疲惫得恨不能睡上几天几夜，但是满眼新鲜风光，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喊着：“马路那么宽，到处是高楼大厦，我再也不是井底之蛙了!”

开卡车跑长途，车老板开给何力的工资是一个月2000元钱。凭着这样的收入，卡车司机在当时着实是个让人羡慕的职业，不愁找不到对象。他去相亲，和姑娘见了一面就情投意合，不到一年就结了婚。“结婚的时候，家里还很穷，只有6间土坯房。”何力一开始还有点担心老婆一家嫌弃，不料老丈人觉得这个小伙子在外面跑，有见识、有出息，二话不说，鼎力支持这门亲事。

其实，对于卡车司机这个群体来说，“在路上”不仅是风光，还有风险和压力。除了风餐露宿、辛苦奔波之外，何力还遇到过诈骗、碰瓷、抢劫等等。最让他心有余悸的，是有一次和人搭档开车。按照惯例，他先在车上休息，同伴开车。从家里出发才开了240公里，刚过夜里11点半，他被一阵剧烈的撞击声惊醒，发现前后三车相撞，搭档司机完全昏迷过去，他赶紧拽着搭档逃生，转瞬一声巨响，车辆起火燃烧。

开车多年，何力总是很稳健，这次的险情让他着实后怕，更坚定了自己买车的想法。“给车老板开车，车老板时时刻刻盯着你，货容易超载、人还不敢歇，容易疲劳驾驶，司机自己做不了主。”何力咬咬牙，在2007年果断贷款买了一辆近40万的东风康明斯大卡车，自己跑起了运输。

这台300马力、载重38吨的大卡车，马力大、动力足，随之而来的是滚滚货源。不到两年时间，他就还完贷款，基本回了本。几年后，他全资购买了自己的第二辆新车：北京福田汽车，欧曼430马力的超能版，达到国五标准，设计标准承载30吨。“我这一辈子，看准了的事情就干。现在乡里乡亲，有什么事都喜欢找我请教。两个字，靠谱!”说起来，这个西北汉子脸上满是自豪。

“到处跑，几乎全程不用下高速，找货就用APP”

千年丝路，再谱新篇。近年来，随着“一带一路”倡议的提出，货运需求大大增加，让何力的事业一路走高。越来越先进的卡车奔跑在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上，早已让塞外的闭塞成为了过去式。让何力最得意的，是卡车司机们拉货的方式不同了。“现在高速公路太发达了，我们全国各地到处跑，几乎可以全程不用下高速。”

家乡宁夏盛产矿产资源，何力车上装载的经常是铁合金、煤炭制品和塑料颗粒等化工产品，运送到长三角、珠三角。此外，像枸杞、牛奶、牛羊肉这样的西部特产，也由卡车司机们运送到全国各地，再出发走向世界。

何力经常跑江苏，这个位于“一带一路”交汇点的省份，回家乡时，常常装载的是江苏的工业、电子产品。何力清楚地记得，“十几年前，经常从苏州、无锡运回去电视、冰箱等家用电器，而现在拉回宁夏、甘肃、青海等地的，是高科技的机械装备、高新电子产品、生物医疗和现代农业机械。这些产品，不仅助力我国西部地区发展，有的还会由此中转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国家。西部的发展也在加快，好像我的车轮往前一滚，家乡就发生了一些大变化。”

一边是物流业的迅猛发展，一边是互联网新技术的日新月异。在何力身上，“找货”的故事就是一个时代变迁的注脚。

在路上，对于司机来说，最值钱的是“时间”。货物多的繁忙季，几乎可以今天来明天走，而在等货源的淡季，是何力最焦虑的时候。几年前运货来到长三角后，他一般都会在物流园附近租住一间小旅馆，两个人一天40元那种，窝着。车子空闲下来一天，他就难受一天，无头苍蝇似的在物流园附近找货源，哪怕是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都不放过。有一次车开到上海，没有货往回拉，何力去找货源“黄牛”，这个打着老乡旗号的“黄牛”其实是个骗子，拿了钱就跑路了。现在聊起这事，乐观的何力嘿嘿一笑：“干咱这一行的，谁没吃过亏?”

“现在，卡车司机们都学会网上找货了。用上了‘运满满’APP找货源，啥信息都联网，比以前方便多了。”何力点开手机，给我们看他最近几次在APP上接到的网络订单：“4月刚刚这一单，是从苏州吴江运到庆阳正宁，货物是一对自动扶梯;3月这一次，是从苏州吴江到临夏，运的是配电柜;1月份这一次是从无锡到兰州，运的是电梯……”有了强大的互联网，他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提心吊胆，害怕被骗了。

西北汉子能吃苦，但何力认为是卡车司机这个职业成就了今天的他。按照何力的说法，别人对他评价高，一方面是肯定他的驾驶技术，最重要的，还是看重他讲究“诚信”。低价竞争，他不参与;临时更改运输合同这种事，他更是不会做。靠着这股“傻劲”，何力成了无数货主信赖的“中国好司机”，一有货要运，立马想到他。

去年10月，何力完成了他从业至今里程最长的一次运输————从宁夏出发到上海后，一刻不停地开往青海格尔木，再回到宁夏，总共花了11天，总历程6500公里。在青藏高原上车不好开，柴油燃烧不足，最终，何力还是凭借高超的驾驶技术，出色地完成了这趟行程。

“我家5个卡车司机，都在‘一带一路’上跑”

天很快黑下来了，何力开始准备在车上做饭。 “你看，有辣椒、豆角，还有老婆做好的牛肉，今天咱们吃面条。”狭小的空间里，何力一边慢条斯理地切菜，一边乐呵呵地跟我们聊天，“我真觉得吧，做个卡车司机挺幸福的。”

高速公路服务区供应的饮食越来越丰富，但是不少卡车司机师傅为了省钱，还是只吃泡面、快餐。像何力这样选择自己在车上做饭的也不少，“这样能做些自己爱吃的菜，也更实惠。”

何力的车里特别干净、整洁，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。卡车的车厢很高，得爬好几级台阶才能坐上驾驶车位。车厢前半部分是驾驶室，后半部分是一上一下两张狭小的床铺，车里有一个小电饭锅和一个电热水壶，只能满足基本生活需求。但何力已经非常满足了：“在路上就将就点吧，想想回到家就能好吃好喝了。”

受家庭的影响，何家现在共有五名卡车司机，都奔驰在“一带一路”的线路上。平时，何力带着自己的侄子一起跑车，侄子还没有驾照，只能帮他加加油、整理货物，“现在的交通法规这么严格，可不敢违法。老老实实做生意、学手艺，总有出路的。”何力说。

晚上把车停在服务区，是何力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的时光。他手机玩得很溜，除了在网上找货源，他玩微信、玩抖音，体验着移动互联网带来的便捷和快乐。

这时已是晚上9点，何力打开手机，和妻子儿子视频通话，问“家里都好吗?”何力的手机里，和上高一的大儿子互动很多。“眼前是宽阔的高速，耳畔是发动机的轰鸣”————儿子写了一篇文章《我的爸爸是卡车司机》，里面说：“八月十五他在微信上发来异乡的明月，冬至他在微信上发来高速服务区上厚厚的积雪，就连那年除夕，他与叔叔还行驶在高速公路上，电话中满是歉意。”

何力是儿子的骄傲————儿子写道：“中考完的一个暑假，我跟随父亲出了三趟车，历时一个月，让我深感他为了生活的不容易。父亲的车是传统的平板式车厢，所以每次装好货，他都要细心地为货物盖好雨布，拉紧个个绳结与网扣，确保防水和固定万无一失。这道工序一做就是20年啊!”

儿子的记忆里还有一段故事：“记得有一次我和父亲到达上海，已是凌晨3点，已经很疲倦的他对我说：儿子，走，我俩去把雨布收了。我很难理解都这么累了，为什么还不休息，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：干完活，我们就休息。现在干完，明天早上有工人直接卸货，不耽误工人工作，也可以避开上午的太阳。他做事总是那么有计划。我很敬佩他。”儿子俏皮地说：在前方“限高5米”和限速“20km/h”凑一个“520”：爸爸，我爱您，您辛苦了!

前几天，儿子在微信里给何力发来一首歌，是儿子自己唱的《异乡人》，说“献给我亲爱的父亲大人。”歌里唱着“披星戴月地奔波，只为一扇窗，当你在路上，能够看见那灯光……”

虽然和妻儿聚少离多，但有发达的网络，何力并不孤单，他认识了一大帮卡车司机，彼此之间昵称“卡友”。“替我们呼吁呼吁吧，这个职业真挺不容易的。”何力坦率地说，“卡车司机是最辛苦、最不容易的人了，干净便宜的快餐，实惠的住宿，可以洗澡，这些就能给我们的旅途带来很高的幸福感了。”

4月，国际道路运输联盟成立70周年之际，何力被选中作为中国卡车司机的代表出镜。之所以选中他，是因为他形象阳光、自信开朗，还能侃侃而谈，在圈内小有名气。

如今，这位只有小学四年级学历的卡车司机，越来越感受到“一带一路”倡议给自己这个行业带来的红利。他说，这些年来，路更好走了，运输需求大大增多，人更有干劲了，越来越多的老乡选择开卡车，奔驰于大江南北，为祖国的繁荣多出一份力。